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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市文学的“纪实性”困境
百年中国特殊的历史处境,决定了中国文学与现实的密切关系。如果有点历史感,我们都会认为文学的这一选择没有错误。当国家民族处在风雨飘摇危在旦夕的时刻,作家自觉地选择了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这是百年中国文学值得引以为荣的伟大传统。但是,文学毕竟是一个虚构领域,想象力毕竟还是文学的第一要义。因此,没有大规模地受到浪漫主义文学洗礼的中国文学,一直保持着与现实的“反映”关系,使文学难以“飞翔”而多呈现为写实性。只要我们看看“底层写作”和“打工文学”,它的非虚构性质或报告文学特征就一目了然。
关仁山是当下最活跃、最勤奋的作家之一。在我看来,关仁山的价值还不在于他的活跃和勤奋,而在于他对当下中国乡村变革——具体地说是对冀东平原乡村变革的持久关注和表达。因此可以说,关仁山的创作是与当下中国乡村生活关系最为密切和切近的创作。自“现实主义冲击波”以来,关仁山的小说创作基本集中在长篇上,中、短篇小说写得不多。现在要议论的这篇《根》是一部短篇小说,而且题材也有了变化。
小说的内容并不复杂:女员工任红莉和老板张海龙发生了“一夜情”——但这不是男人好色女人要钱的烂俗故事。老板张海龙不仅已婚,而且连续生了三个女儿。重男轻女、一心要留下“根儿”的张海龙怀疑自己的老婆再也不能生儿子了,于是,他看中了女员工任红莉,希望她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为自己生一个儿子。任红莉也是已婚女人,她对丈夫和自己生活的评价是:他“人老实、厚道,没有宏伟的理想,性格发闷,不善表达。他目光迷茫,听说落魄的人都是这种目光。跟这种男人生活在一起,非常踏实。就算他知道自己女人有了外遇,他也不会用以牙还牙的方式。他非常爱我,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谁也无法动摇。我脾气暴躁,他就磨出一副好耐性。为了维持家庭的和谐,他在很多方面知道怎样讨好我,即便有不同意见,他也从来不跟我当面冲突。其实,他一点不窝囊,不自卑,嘴巴笨,心里有数,甚至还极为敏感。我不用操心家里的琐碎事。生活清贫、寒酸、忙乱,但也有别样的清静、单纯”。但是任红莉毕竟还是出轨了。任红莉的出轨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利益的问题,而不是做一个代孕母亲。张海龙多次说服和诱惑后,任红莉终于想通了:“换个角度看问题,一种更为广阔的真实出现在我的视野。刹那间,我想通了,如今人活着,并不只有道德一个标准吧?并不是违背道德的人都是坏人。我心里储满了世俗和轻狂。我和阎志的爱情变得那样脆弱、轻薄。我们的生存面临困境了,牟利是前提,人们现在无处不在地相互掠夺与赚钱。赚钱的方式,是否卑鄙可耻,这另当别论了。他没有本事,我怎能袖手旁观?从那一天开始,恐惧从我的心底消失了。这一时期,我特别讨厌以任何道德尺度来衡量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可是,有另外一种诱惑吸引着我。资本像个传说,虽然隐约,却风一样无处不在。一种致命的、丧失理智的诱惑,突然向我袭来了。我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要给张海龙生个孩子。”任红莉终于为张海龙生了孩子。不明就里的丈夫、婆婆的高兴可想而知;张海龙的兴奋可想而知。任红莉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东西,似乎一切都圆满。但是,面对儿子、丈夫、张海龙以及张海龙的老婆,难以理清的纠结和不安的内心,在惊恐、自责、幻想等各种心理因素的压迫左右下,任红莉终于不堪重负成了精神病人。关仁山的这篇小说要呈现的就是任红莉怎样从一个健康的人成为一个精神病人的。苏珊·桑塔格有一本重要的著作——《疾病的隐喻》,收录了两篇重要的论文:“作为隐喻的疾病”及“艾滋病及其隐喻”。桑塔格在这部著作中反思批判了诸如结核病、艾滋病、癌症等疾病,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的。这个隐喻化就是“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如何转换成了一种社会道德批判和政治压迫的过程。桑塔格关注的并不是身体疾病本身,而是附着在疾病上的隐喻。所谓疾病的隐喻,就是疾病之外的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社会压力。疾病属于生理,而隐喻归属于社会意义。在桑塔格看来,疾病给人带来生理、心理的痛苦之外,还有一种更为可怕的痛苦,那就是关于疾病的意义的阐释以及由此导致的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态度。
任红莉的疾病与桑塔格所说的隐喻构成了关系,或者说,任红莉的疾病是违背社会道德的直接后果。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隐秘事件导致的病患并不是缘于社会政治和道德批判的压力,而恰恰是来自任红莉个人内心的压力。在这个意义上说,任红莉还是一个良心未泯、有耻辱心、有负罪感的女人。任红莉代人生子并非自愿,作为一个女人,她投身社会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也同时被男性所关注,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女性身体的争夺是历史发展的一部分。《根》中描述的故事虽然没有公开争夺女性的情节,但暗中的争夺从一开始就上演并越演越烈。值得注意的是,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历来如此,受伤害的永远是女人。但话又说回来,假如任红莉对物质世界没有超出个人能力的强烈欲望,假如这里没有交换关系,任红莉会成为一个精神病人吗?关仁山在《根》中讲述的故事对当下生活而言当然也是一个隐喻——欲望是当下生活的主角,欲望在推动着生活的发展,这个发展不计后果但没有方向,因此,欲望如果没有边界的话就非常危险。任红莉尽管在周医生的治疗下解除或缓解了病情,但我们也知道,这是一个乐观或缺乏说服力的结尾——如果这些病人通过一场谈话就可以如此轻易地解除病患的话,那么,我们何妨也铤而走险一次?如是看来,《根》结尾的处理确实简单了些。从另一方面看,一直书写乡村中国的关仁山,能选择这一题材,显然也是对自己的挑战。
但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深究的是,生活中存在的“一夜情”在文学中究竟应该怎样表达,或者说,这样的生活现象为文学提供了哪些“不可能”性。21世纪以来,关于“一夜情”的作品曾大行其道。比如《天亮以后说分手》的受欢迎程度在一个时期里几乎所向披靡,随之而来的《长达半天的欢乐》《谁的荷尔蒙在飞》《我把男人弄丢了》《紫灯区》等也极度热销。这些作品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年轻一代的价值观以及时代的文化氛围,同时也与市场需求不无关系。有人认为《天不亮就分手》与美国作家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的《廊桥遗梦》相类似,并断言“肯定没有人觉得它是一部庸俗低级的书”。这个判断显然是值得商榷的。《廊桥遗梦》作为通俗的文学读物,在美国也被称为“烧开水小说”。它的主要读者是无所事事的中年家庭主妇,小说的整体构思都是为了适应这个读者群体设计。一个摄影艺术家与一个中年家庭主妇偶然邂逅并发生了几天的情感。但这个家庭主妇弗郎西斯卡最后还是回到了家庭,艺术家金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远走他乡。这个再通俗不过的故事,一方面满足了中年妇女婚外情的想象性体验,一方面又维护了美国家庭的尊严。因此,它的好莱坞式的情节构成虽然说不上“庸俗低级”,但肯定与高雅文学无关。在这个意义上,当下中国都市文学中关于“一夜情”的书写,甚至还没有达到西方“骑士文学”的水准。更不要说后来的浪漫主义文学了。因此,问题不在于是否写了“一夜情”,重要的是作家在这些表面生活背后还会为我们提供了什么?当下都市文学在情感关系的书写上,还多处在类似《根》这样作品的水准,普遍存在的问题是还难以深入地表现这个时代情感关系攫取人心的东西。这一方面,应该说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还是给了我们巨大的启示。盖茨比与黛茜的故事本来是个非常普通的爱情故事。但作家的深刻就在于,盖茨比以为靠金钱、地位或巨大的物质财富就可以重温失去的旧梦,就可以重新得到曾经热恋的姑娘。但是盖茨比错了,为了追回黛茜他耗尽了自己的感情和一切,甚至葬送了自己的生命。他不仅错误地理解了黛茜这个女人,也错误地理解了他所处的社会。盖茨比的悲剧就源于他一直坚信自己编织的梦幻。但是,小说的动人之处就在于盖茨比的痴情,就在于盖茨比对爱情的心无旁骛。他几乎动用了所有的手段试图唤回黛西昔日的情感。虽然他失败了,但成功的文学人物几乎都是失败者,因为他们不可能获得俗世的成功。有趣的是,这部写于1925年的小说,酷似情感生活失序的当下中国。可惜的是,关于爱情、关于人的情感世界与物质世界的关系,我们除了写下一堆艳俗无比的故事外,几乎乏善可陈。对生活表层的“纪实性”表现,是当下城市文学难以走出的困境之一。应该说菲茨杰拉德创造性地继承了浪漫主义的文学传统,他的想象力与深刻性几乎无与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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